罗义俊
一、 现代科技的文字功德
一部《金刚经》,文疏精研,“发三乘之奥旨,启万法之玄微”,尽摄六百卷《大般若学》之精神,历来称为“圣教玄关,深奥难测,诸佛莫不皆由此生”,是般若学最重要的经典。自公元五世纪初汉译入传中士,千五百年来,广布道俗,唯译本多种,注疏论究者更是林林总总,众说纷纭,莫表一是,留下了不少问题。吾人若欲萆集诸书,综览众说,探视究竟,终不免浩瀚之叹。如今现代科技之利用,提供了免此浩叹的方便。由美国“佛教电脑资讯德会”制作的多媒体光碟“《金刚经》专集”,以及顾伟康著〈在电脑上读《金刚经》——多媒体光碟“《金刚经》专集”〉,即提供此方便的文字功德。
“佛教电脑资讯功德会”由倾家兴佛的大居士沈家桢发起,成立于1994年春,是一松散的、非营利性的佛教徒团体,总部设在美国纽约庄严寺,会员分布于美国和中国台湾各地。其宗旨是将佛典电子化,包括制作多媒体光碟及将佛典送上网络。“《金刚经》专集”是该会制作的第一片多媒体佛典光碟。
该片光碟具有多种功能。它费时三年,收入上千万字,全部重新编排、新式标点和统一分科。其中,所收鸠摩罗什译本(连标点6398字),由法师唱诵和普通话、台语、广东话、客家语念诵,可随意选择聆听,或全文或选段均可。配合经文,有可调节速度和音量的电子木鱼,而备自己念诵。更主要的是,它集千百年《金刚经》研究文字之大成,是一专题资料库,流传的六种译本、六十种注疏论著,以及丁福保编《佛学大辞典》、普润法去编《翻译名义集》和陈义孝编《佛学常见辞汇》,尽摄在内,可同时打开二个视窗,供阅读、查询、比较研究,并且自动检察功能。如此,勿需萆集材料之劳,千百年的《金刚经》学史,即可一览无余、尽收眼底。
担任把中文佛经输入电脑、制作光碟、文字总编的是友人顾伟康哲学硕士,他是上海社科院哲学所副研究员、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、世界宗教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员,目前仍旅美。〈在电脑上读《金刚经》〉就是他制作该光碟的编辑笔记。据作者自言,在电脑止他轻而易举地对比了各种不同版本,半天之内就把弥勒菩萨的《金刚经》偈颂一一从有关论著中辑出。现代科技之利用,其方便、高效,与传统图书馆相比,确不可以道里计。作者潜究佛学十多年,所著六、七种俱是佛学著作,本书是他利用“《金刚经》专集”碟片而撰出的专著,他也是第一个利用该专集写出学术专著的学人。在这本专著中,千百年《金刚经》研究史中的,有关经文渊源、版本、科分、译本、论注沿革等各种问题,一一被扶出、整理、分析、讨论,令人一目了然,而且其分析讨论,无大陆某些对佛教无同情、无体会的专业学者门外张望、隔靴搔痒、信口轻薄的陋习,可谓有助于深入了解《金刚经》的文字功德。
由于篇幅,这里选取其中三个问题,这三个问题比较突出,作者的分析讨论也颇有文化意味,或富于禅味。
二、 源远流长论译本
《金刚经》在中国的流传,也就是中译本的流传。完整可靠的有六种译本:后秦鸠摩罗什译,元魏菩提流支译,南朝陈真谛译,隋达摩笈多译,唐玄奘译,武周义净译。按常情常理,总是晚出胜过早出,盖后人不满前译始重译。然而,什译本最早,译于后秦弘始四年(西元402),却是流传最广,最受欢迎,被中国佛教的二乘八宗、僧众道俗奉为《金刚经》正宗,此何缘故?它成为研究者一个不解的问题,讨论不断。
本书理出自唐代道宣至近代太虚、印顺、南怀瑾等的解释,深入讨论了这个问题。
其中,有出自宗教立场的解释,如道宣认为罗什是七佛以亲的专职译经法师,其译“甚得佛意”。更多的是翻译境界的解释,认为什师所译,千锤百炼,于佛法精义,拿捏得准。如太虚认为什译依义不依文,达到融会全经之义的意译境界,“而无幽不显,无微不彰”。南怀瑾也说是罗什的文字般若所造成,什译形成了一种特殊优美感人的佛教文学,而后译在文学境界上始终没办法超过它。总之,什译达到了信、雅、达兼而有之的高境界。
作者认为信、雅、达境界属于文化交流层次的范畴,故在肯定上述诸解释的基础上,进而从文化选择的角度来解释,认为:“什译本特别流行,反映了佛法入华的过程中,中国人的文化选择。”由此,作者特别注意到印顺法师的研究。印顺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记》指出:什公所译是中观家的诵本,其后的五译实是同一法相学系的译本。从中,作者得到启示,提出了他自己的文化诠译:天竺的中观学派与中国的南中国文化之混和,为中国化佛法的主干和核心;中国人与中观家而来的大乘空宗特别有缘,所以鸠摩罗什所译的《金刚经》也就受到千年之久的青睐和欢迎。
三、 纷纭众说四句偈
“四句偈”是《金刚经》的菁华,前人所谓:“《金刚经》者,乃《大藏经》之骨髓;而四句偈者,又《金刚经》之骨髓。”然而“四句偈”是哪四句?又是一个千古之谜,又是众说纷纭:
或指经文中最后一偈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或谓即弥勒菩萨所云:“天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是也。”或谓乃雪山四句:“诸行无常,是生灭法;生灭灭已,寂灭为乐。”或谓:凡是言说成就一义者即是偈。或谓:只要能“诠义究竟”即是“四句偈” ……各执已见,不下十种。作者一一巡示,随文点评,但他显然倾向灵活圆通的禅宗之说。
据作者巡视,隋吉藏(嘉祥大师)之说:“须得经意,勿著语言。”“凡是经论能显道者,便是偈。”成为后来讨论“四句偈”的主流。后世禅宗正是循此思路,认为“我佛尚不敢执著指示”,故须活看,能返观内照,向自性中觅得四句偈。总之,《金刚经》“以无相为宗”,“横说竖说,权说实说,无非欲人空却四相,收归自己般若分中。”按作者理解,这就是说,唯有空尽一切假相,方能觅得“本来面貌”,般若真性,而不必死扣四句。故作者最欣赏南怀瑾《金刚经说什么》中的说法:
哪四句都不是!这四句偈,离经而说是指空、有、非空非有、亦空亦有。假如一定要以偈子来讲,非要把它确定是那四句不可的话,你就要注意《金刚经》所说的:不生法相,无所住。非要认定一个四句偈不可,就是自己生了法相!所以说都不是。这才是“不取于相,如如不动”,才能讲四句偈。
从不扣“纸上之死句”,到“哪四句都不是”,真是禅味十足!
四、 透视论注看趋向
佛教入华,总体上,与近现代西方入侵强势文化不同,不是喧宾夺主,不是强横霸道,而是自觉、努力地与中国本土主流儒家文化协调,因此其间虽经碰撞龃龉、恩怨纠缠,还是逐渐为中国文化所接受所熏染,而融为其不可分割的真实部分。据作者多年研究,中国佛教由格义、广说名相而开宗立派,由八宗俱盛而禅净合一,正是反映了佛法中国化的大势。有意思的是,作者检索了收入该专集的六十六种《金刚经》经文论注,发现了其历史沿革与这个佛法中国化大势的同一性。
从形式上看,收入该专集的六篇印度古德疏论流于名相烦琐,而从中国人的少数论注犹仍其习,到很快摆脱此风,从重章句分析到禅入《金刚经》,都是佛法中国化的趋向。而什译本之广受欢迎,也是固其文字般若深具中国文化的神韵。什师高足僧肇的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注》,更是完全采取中国的注经形式,全然不见印度论著中令人目眩的名相事数,文义兼顾,直示大义,直接显出佛法中国化的风貌。
据作者透视,更重要的是观念上的趋近靠拢,这就是“儒佛携手”的时代趋势。据电脑上的专题检索,早期如唐昙旷《金刚般若经旨赞》还是褒佛贬儒,到了明代广仲撰《金刚般若波罗蜜鎞》,已是儒佛平视、相互映辉了。往后的明清西代,以儒论佛、以佛比儒,更成为论注的一种通用方式,并认为在最高境界上,儒佛实无二致。如清石成金《金刚经石注》,站在儒家立场上来欣然接受佛法,以斥佛为罪过。徐发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郢说》指陈“佛法与儒理只是一性”。难怪作者要惊叹其时儒佛融合已深至血肉神魂之中了。其实,一面是《金刚经》论注的历史沿革反映了佛法中国化的趋势,还可以从另一面说,《金刚经》论注参与并推动了佛法中国化的趋势,此乃一体之两面。
《金刚经》论注的观念,从褒佛贬儒,到佛儒平视,到儒佛携手,透视了佛教不反客为主、自觉与儒家文化协调的努力,这不仅是历史沿革的实然,也是应然的文化原则和价值方向。作者的透视与抉示,有文化意义存焉!
(责任编辑:张国铭)